他们驰援大连,写的是「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」;现在他们似乎知道了中文网络上的争议,也开始写「湖北加油」、「中国加油」了,但还是补了一句「崎岖路,长情在」。
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。
这是唐朝诗人王昌龄送给友人柴侍御的送别之作,柴侍御即将从龙标前往武冈,两地都在现在的湘西,距离约三百里,在唐朝的交通条件下,以后相见很难了。但是王昌龄用豁达之词一改离愁别绪。虽然分隔两地,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同饮沅江之水,共享两岸的青山云雨。—— 诗经·秦风——
这首我们比较熟悉,是春秋时期的秦军战歌。大意是说不要说没有军装,我与你同穿一件衣服;让我们一起磨利兵器、修整铠甲,共同将那敌人歼灭。这批日本捐赠的物资中有抗击疫情最宝贵的防护服,正应了「岂曰无衣」;中日人民携手抗击病毒,是谓「与子偕行」。唐代时期的日本名人长屋亲王制作了千件袈裟赠给唐朝僧侣,袈裟上绣了这句偈语。中日两国虽然远隔重洋,但头顶同样的清风明月——这和前面的「青山一道同云雨」有异曲同工之妙,长屋王发愿要结善缘,终于感动了鉴真大师,远渡重洋赴日本弘扬佛法。
有机关报纸批评说「风月同天」的火爆,是「文艺心激动」。其实,不管两国政治层面有何种争端,见到他人蒙难,自当援手,这是人类的同理心。这些诗句的火爆,正是因为它们不仅文辞优美,表达的也是我们共通的情感。日本人不仅爱念诗,也爱作诗
和很多人想象中的日本人翻箱倒柜寻找合适的典籍不同,日本人对汉字和汉诗很是熟悉,这些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。
日本人大规模学做汉诗,从唐朝就开始了。伴随着遣唐使的海船归来的,除了器物,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们的千古名篇。日本学者村上哲见在他的《日本人与汉诗》中写道:「大唐的诗,如同最美丽的长天,让人只能仰视。」
遣唐使空海书法《风信帖》
早期有机会接触汉诗的,大多是皇室贵族。成就较高的,当属嵯峨天皇。他最有名的汉诗是以下这首:
三春出猎重城外,四望江山势围雄。
逐兔马蹄承落日,追禽鹰翮拂轻风。
征船暮入连天水,明月孤悬欲晓空。
不学夏王荒此事,为思周卜遇非熊。
这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对音律格式要求最高的七言律诗,对一个「外国人」来说,想要做好殊为不易。
诗句记载了嵯峨天皇的一次外出游猎。首联「三春」对「四望」,颈联「征船」对「明月」,颔联三组皆为对仗:「逐兔-追禽」、「马蹄-鹰翮」、「落日-轻风」,韵脚押上平一东,格律相当工整。
尾联不仅总结了这次出猎,还引经据典,自我鞭策了一番。
「夏王荒此事」指的是夏朝的太康失国的典故。太康是夏禹的孙子,沉迷游猎、不问政事,以至于内乱外叛,在一次外出狩猎时数月不归,被周边部族有穷氏的首领后羿夺取了政权。
「周卜遇非熊」指的则是周文王前往渭水打猎,行前占卜,卜辞说文王将猎获丰厚,但既不是龙,也不是虎,更不是熊——他猎到的是姜子牙。
总结起来就是,虽然游猎很快乐,但不可沉迷其中,要以周文王为榜样,避免成为失国的太康。这两个典故相当偏门,日本上层贵族研读汉文典籍之用功,可见一斑。
嵯峨天皇《李峤杂诗残卷》
在日本古代有机会接受教育的,除了皇室贵族,就是僧侣。所以僧侣也在日本汉诗的历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笔,其中有一位在中国格外有名,堪称家喻户晓——生活在室町前期的禅僧一休宗纯。一休的诗歌各种题材皆有,绝句更多些,比如下面这首《秋江独钓图》:清时有味是渔舟,水宿生涯伴白鸥。蒲叶芦花半零落,一竿带雨暮江秋。
1565年,室町幕府的将军足利义辉被叛军杀死,他的弟弟足利义昭被迫逃亡,逃亡途中,在近江的琵琶湖上赋诗一首:落魄江湖暗结愁,孤舟一夜思悠悠。天公亦怜吾生否,月白芦花浅水秋。
这首诗情景相融,语言中流露出止不住的哀戚,仿佛预感到了自己的某种命运(足利义昭最终成为室町幕府的末代将军)。被称为「战国第一名将」的武田信玄写起诗来,反而有几分婉约:檐外红残三四峰,蜂狂蝶醉景犹浓。游人亦借渔翁手,网住飞花至晚钟。
他的老对手上杉谦信写的诗,则能看出不少唐代边塞诗的影子:霜满军营秋气清,数行雁过月三更。越山并得能州景,遮莫家乡忆远征。
德川幕府末期,日本有一位著名的倒幕派僧人月性和尚,颇有诗名。他27岁时,离开故乡周游日本,临行前留下了一首题壁诗:男儿立志出乡关,学若无成不复还。埋骨何须坟墓地,人间到处有青山。
月性和尚在倒幕运动胜利之前就英年早逝,年仅41岁。他在倒幕派中的同志西乡隆盛将这首诗稍加改动,使其广泛流行起来:男儿立志出乡关,学不成名死不还。埋骨何须桑梓地,人间无处不青山。
再后来,经过中国革命领导人的传播,这首诗在中国人尽皆知,堪称一次日本汉诗的「逆输出」。爱做汉诗的,不只有日本人
爱做汉诗的,不仅是有日本人。周边国家也广受中华文化的影响,形成了围绕中国的「儒家文化圈」。越南人同样爱做汉诗。不仅爱做汉诗,他们还自认继承了汉唐衣冠,为此颇感自豪。明洪武年间,越南胡朝的太上皇就曾作诗答复明朝使臣:听说你想打听我们安南的风俗?我们可是礼仪之邦、继承了汉唐的优秀传统。明末,南明兵部尚书瞿式耜抗击清兵,最终在桂林叠彩山殉国。后来越南使者阮攸出使路过桂林时,特地在此留诗一首:中原大势已颓唐,竭力孤城控一方。终日死中心不动,千秋地下发犹长。残明庙社多秋草,全越山河尽夕阳。共道中华尚节义,如何香火太凄凉。
诗歌中对「竭力孤城」的瞿式耜极为敬佩,「千秋地下发犹长」指他至死仍保留着汉人的发式——相比于入主中国的清代,越南人显然从内心深处更认同汉人政权。在他心中,汉唐衣冠在中国已不复存在,只有越南仍保有落日余晖。越南汉诗做的好的,甚至比日本汉诗还要地道,个别作品混入唐宋诗人的作品中,足可乱真。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阮朝王子阮绵审,他的作品集常作为越使入贡的外交礼物,甚至受到清代名家的称赞,比如下面这首《秋怀用遗山韵》:作为一首七律,本诗不仅格律严整,而且遣词炼字颇见功力,这句「宾客病多黄叶散,江湖计晚白鸥惊」与「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」之类的名句放在一起,也没有违和感。更难能可贵的是,这是一首和诗。题目《秋怀用遗山韵》的意思就是这首诗用的是元好问(遗山)的《秋怀》的韵脚写的,第1、2、4、6、8句的结尾,必须用原诗相同。可以说,这是一种高级文字游戏,和诗想写漂亮,是很难的。上个世纪50年代,南越总统吴廷琰执政时,曾提议重修孔庙、提倡孔学。在访问韩国时,还曾现场题诗赠给时任韩国总统李承晚:「星槎」指的是舟船,「青眼」则是晋代阮籍的典故:阮籍见到喜欢的人,就用黑眼珠(青眼)看人,见到不喜欢的人,就以白眼视之。汉城(韩国首都首尔原名)这座「名都」山河壮、草树平,让吴廷琰「眼中青」。「花郎」是古代新罗时期朝鲜半岛上的军事组织的名称,二战之后,李承晚曾大力鼓吹忠、孝、信的「花郎精神」,听到这样用心的马屁,应该会很开心。
商朝宗室箕子及中原地区移民建立的箕子朝鲜,是半岛最早的国家,所以吴廷琰称为韩国「箕子遗墟」。在诗歌的最后,吴廷琰立下了Flag:希望咱们两国都迅速统一!可惜到今天朝鲜半岛仍未实现统一;越南倒是统一了,不过南越是「被」统一的一方,胜利者是北越。北越领导人胡志明,同样酷爱作诗。不过,比起高官家庭出身的吴廷琰,胡志明的诗歌就平易近人多了:伍科长与黄科员,两人见我太可怜。殷勤慰问和帮助,这像冬寒遇暖天。
没有自由真痛苦,出恭也被人制裁。
开笼之时肚不痛,肚痛之时笼不开。
百折不回向前進,辜臣孽子義當然。決心苦幹與硬幹,自有成功的一天。
不过,随着中文的白话化与日韩越等国的「去中国化」,格律精严的旧体诗逐渐式微,门槛更低的「老干体」正在一统东亚的诗坛。口蘑之名满天下,不知缘何叫口蘑;原来产在张家口,口上蘑菇好且多!
不过,这首诗至少还科普了「口蘑」名称的由来,比起某些古风歌词,「天下为公我为母,山河洞房天星烛」等不知所云的句子好太多。也别急着惋惜和自卑。类似的诗歌,如今在东亚各国都不算少见。谨以下面这首平成自由诗,预祝各位世界知识局的读者情人节快乐。